[摘要]回到我们开头关于美国大选的问题上来，很多美国人——尤其是一些知识分子——之所以不喜欢川普，并不是因为他是富有的生意人，主要原因在于如果他当选，美国很可能会走向前所未有的封闭。
本期作者：段德敏（北京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比利时鲁汶大学博士）
文章要点
1.“人民”的身份是模糊的，“人民的利益”或“公共利益”的内容也是不确定的。很多关于民主的理解都强调它是一种对民意的吸纳过程，但大多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或低估了，在“谁是人民”或“什么是民意”这样一些问题上，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绝对正确的答案。
2.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把民主和精英对立起来，以为民主好像就是反精英的。其实不然，即便是民粹主义政治，也同样离不开精英，甚至可以说精英色彩更加浓厚。
3.英国53%的民众投了“脱欧”，47%支持“留欧”，这里数字的重要性其实主要不在于民主政治之所谓“多数决定”，而更多地在于它结束讨论的决断性质。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民主所遭受的挫折，而不是像其领导人(卡梅伦)说的那样是民主的胜利。
到底是谁在支持川普？
美国每隔四年都会进行一次总统大选，每次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秀。原本并没有什么新奇，无非是驴象之争、你来我往，城头变幻大王旗。但今年的政治秀与往年不同，颇有些可观，主要可观在川普(Donald Trump)身上。
美国总统候选人川普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大学时，从朋友那儿听说美国有个很火的真人秀节目，叫《学徒》(The Apprentice)，无聊时找来看了几集，情节是一个超级富豪教一帮年轻人怎么快速赚钱，经过竞争和淘汰，最后只有一位能成为这位富豪的“学徒”。至今记得，这个富豪叫“Trump”，他不是（职业）演员，而真的就是一个大富豪。
此轮美国大选开始时，也有一个叫“Trump”的人冒了出来，经查竟是同一个人。一个真人秀节目中不差钱的土豪和我们一般印象中的美国总统，似乎相差很远。事实证明，很多美国人也这样看。在共和党提名初选中，川普普遍不被看好，甚至他自己一开始都对获得提名不抱太大希望，很多媒体都揣测他参与大选的动机可能主要是吸引眼球，从而有利于自己的生意。然而，结果让很多人都吃惊：川普获得了共和党初选中的多数选票，正式成为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他真的有可能成为下一届美国总统！
与此同时，就我的目力所及，美国大多数深度报道和评论都将川普描述为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一个煽动家，甚至带有黑暗的纳粹色彩。这与我同很多美国人（主要是学者）的接触中所获得的印象也基本一致。这些人也许并不那么喜欢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但几乎都认为川普是非常糟糕的选择，如果他当选，那将是美国的一场灾难。不过，他们大多也相信川普最终不会当选，美国人最终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然而，这种乐观的预测在共和党初选过程中已然受到打击，接下来希拉里与川普的对决结果其实也难预料。这不禁让我想起几个月前的英国脱欧公投。在公投前，大多数主流媒体和专家都认为留在欧盟内对英国来说是好事，脱欧会带来许多负面效应，他们也大多相信英国人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就连支持脱欧的英国右翼政党领袖法拉奇(Nigil Farage)在公投前都预期结果会是“留欧”。最后的结果如川普的胜利一样，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
希拉里与川普的对决结果其实也难预料
那么到底是谁在支持川普和脱欧派？我们要知道，川普和脱欧派都没有通过舞弊或暴力取得胜利，而是在公平竞争的民主程序中赢得了相对多数的选票，难道这不就是民主吗？为什么他们那么不被看好？许多评论认为这是民粹主义的胜利，英国脱欧和美国的川普现象都带有强烈的反全球化、反精英、内向转化(inward turning)的特征。这当然有道理，川普背后的美国和克林顿背后的美国很不一样，英国脱欧派之所以胜出，也跟很多劳工阶层并不相信专家（“精英”）有关。但从这里出发理解今天的西方民主政治，可能还有一段路要走。
一个往往被忽视的现象是，川普和法拉奇都不是所谓“普通民众”，无论是从其所拥有的财富来说还是从其个人影响力来说，他们都是十足的精英。为什么他们的胜利就被认为是普通民众（或穷人）对精英的胜利？在英国脱欧公投之后，一篇文章问道：53%的英国人投票支持脱欧，这为什么就是不民主？难道换成53%支持留欧就是民主了么？这里的逻辑在哪？
谁是“人民”？什么是“人民的利益”？
关于民主政治，一个常见的说法就是“人民自己统治自己”。在民众人数过多时，尤其是在今天的各国，他们不可能同时聚集在一个地方参政议政，因此需要选举一些“代表”（政治家或政党）来代替他们做这件事。与此相关联，很多观点也认为，民众与其代表之间的关系就是——或起码应该是——一种代理关系，即政治代表应该听从民众的命令，以民众的利益为唯一指导开展政治行动，否则便是与民主相悖。这听上去不错，但实际过于简单，简单到可以说它是错误的，非常容易导致对民主政治的误解。原因主要在于“人民”的身份是模糊的，“人民的利益”或“公共利益”的内容也是不确定的。很多关于民主的理解都强调它是一种对民意的吸纳过程，但大多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或低估了，在“谁是人民”或“什么是民意”这样一些问题上，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绝对正确的答案。
谁是人民？
美国在建国之初只有成年白人有产者才有投票权，发展到今天，总体上来说“人民”的范围扩大了很多，但“人民是谁”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是否接纳已经居留在美国的非法移民？同性恋能否和其他公民一样享有婚姻权利？等等，这些都涉及人民的身份问题。在另一个层面，不同的政治派别眼中的人民也不一样。
竞选期间，川普曾公开指责一个在他的生意纠纷官司中作出裁决的法官，说因为他是墨西哥裔，所以不可能做出公正裁决。这事实上就给出了一个“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区分，在他眼中墨西裔移民——或大多数有色人种——就是不能被信任的“他者”，而他自己的主要支持者则是那些觉得自己被全球化和外来移民剥夺了生存空间的中下层白人群体，当川普在说“我为美国人民服务”时，其“人民”其实有所特指。
同样，所谓“人民的利益”也不会有确定不移的内容，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看法，几乎任何一个公共议题都会招来争议。即便我们假设人们在某项议题上达成完全的一致，怎么去执行它仍然是不确定的，而执行的方式本身也涉及公共利益。因此，当我们在说政治代表们要听命于民众的意见或命令时，民众本身在“什么是对的和应该做的”这个问题上也是分裂的。
事实上，即便在一个很小的群体中，在涉及共同行动时，也需要有人站出来表达他对该群体公共利益的理解，这种发言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质，不可能像镜子一样“反映”客观实在的公共利益。也正是因为这种发言带有主观色彩，这个人才被同其他人区分开来，如果他的发言被很多人接受，他实际上就构成了对这些人——乃至整个共同体——的“代表”，他也就拥有了权力。这个人，通常就是我们所说的政治领域里的精英，他多少得具备一些突出的特征或能力，比如逻辑思维、综合理解、语言表达能力，或者具有出众的魅力，总之他得在人们眼中和其他人有所不一样。
民主并不反精英
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把民主和精英对立起来，以为民主好像就是反精英的。其实不然，即便是民粹主义政治，也同样离不开精英，甚至可以说精英色彩更加浓厚。民粹主义的典型例子，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和查韦斯治下的委内瑞拉，无论希特勒和查韦斯本人出身多么平民，从其所拥有的权力和影响力的角度来说他们无疑都是精英。同时，他们的权力背后又有着相当广泛的“民意基础”，尤其是中下层普通民众的支持，他们都是被选举上台的。
与我们的一般印象可能不一样的是，选举本身就带有精英甚至贵族性质。古希腊的城邦经常被认为是民主政治的发源地，但在当时选举普遍被认为是一种贵族制或寡头制的政治工具，最符合平等政体或民主政体的是抽签任官制度，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就曾对此有过详细的描述。一直到近代，孟德斯鸠、卢梭等人还在将选举与贵族制联系在一起，原因很简单，能被选举出来的一定是较“出众”的，而在前现代社会，那就只能是贵族了。
伯利克里在公民大会发表演讲，远处是帕台农神庙
当代的政治理论家伯纳德•曼宁(BernardManin)对此作过政治科学式的分析，他的结论是，“被选举出的代表‘必须’具备一些被正面认可的特征，这些特征将他与选民们区分开来，并在此意义上优于他们”。
关于现代民主政治中的精英特征的研究并不少见，在我看来论述最彻底的莫过于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他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一书中详细批评了18世纪的“古典民主学说”。他认为，那些提出民主学说的功利主义先驱们试图通过某种方式计算出所谓“共同福利”，实在是“看不到18世纪五金商以外的世界”。熊彼特几乎完全颠倒了人们对民主的一般想象，既然不存在先在、透明的“共同福利”，“人民的统治”就是一个没有实在内容的想象。在他看来，民主是一种“方法”，是“那种为作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制度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的选票而取得作决定的权力”。
换句话说，民主政治其实也是精英统治，只不过精英们不是通过世袭、神选等方式获取“作决定的权力”，而是通过竞争选票的方式。熊彼特的批评有一定的意思，也“启发”了我们当下很多将西方民主看作“选主”过程的观点。从这个角度看，川普说不定还好一些，尤其是克林顿竞选团队曝出“邮件门”后，川普起码“直抒胸臆”，不像克林顿那么虚伪。当然，熊彼特的理论不能被简化为《纸牌屋》阴谋论的高级版，现代西方民主也并不只是一套产生精英的程序，这一点我们暂且不讲。
美剧《纸牌屋》招贴画
如何理解民主的反面？
这里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理解民主的反面。如果只看精英这一层面，好像二者确实没有太大区别，主要是“方法”不同。克林顿和川普在用同一套“方法”获取权力，就更没什么不一样。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和今天的德国有着巨大的差别，不仅是精英的产生方式不同，人们的观念和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的“生活世界”完全改观了。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关键在于政治共同体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
确实，所谓“共同利益”并不先在地存在，它一定需要精英（政治家或政党）的积极建构，但这些作为人民代表的精英是否垄断了对共同利益的理解和表达？共同体内部是否存在一个公共空间，允许不同的人对共同利益之理解的争鸣？根据法国政治学家克劳德•勒弗（ClaudeLefort）的说法，定义纳粹德国式极权政治的并不是其独特的精英产生方式，而在于其政治代表（或国家）同社会之间不存在任何距离。在纳粹德国，希特勒就是德意志人民，他的意志就是人民的意志。反过来，任何反对他以及当时的德国政权的人都是与人民作对，因而都应该被消灭。与此相反，民主政治的标志则是一种开放性，甚或是一种“不确定性”，即不存在一个确定不变的人民的代表，不同的人民代表之间应该存在一种公开的、和平和有序的辩论和竞争。政治精英的个人野心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会发生作用，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但在政治过程中，他们每个人的发言只不过是多种声音中的一种，这也就意味着在理论上任何人——包括那些边缘群体——都可以产生自己的代表，加入到这一公共空间中的辩论中来。
回到我们开头关于美国大选的问题上来，很多美国人——尤其是一些知识分子——之所以不喜欢川普，并不是因为他是富有的生意人，毕竟不是所有美国总统当选前都做过律师或有光鲜的政治履历，做演员或做生意出身的总统都曾有过，那并未妨碍他们成为令人尊敬的政治家。川普之所以令他们感到不安，主要原因在于如果他当选，美国很可能会走向前所未有的封闭。他呼应很多美国白人劳工阶层的要求，做出反全球化的姿态，要将工作留在美国；他声称要在美墨边境建一堵墙，挡住非法外来移民；他敌视伊斯兰，如果当选势必要加深制度性的宗教和种族歧视；他对女性公开的嘲讽和攻击数不胜数，诸如此类。
但更为重要的还在于，种种迹象表明，在得到很多普通美国人支持的条件下，他相信自己是美国人民的救星(savior)，表示美国已经很糟糕，没有他美国就会加速完蛋。在这一背景下，他甚至向其支持者暗示，如果克林顿当选，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保护下拥有持枪权的、支持他的人可以做点什么。川普相信他所代表的“沉默的大多数”才是真正的美国人民，并声称“其他人并不重要”。这些都表明，川普并不喜欢美国民主政治中的那个开放的空间，他可能更倾向于在他的领导下将它闭合，像《学徒》里的商业导师一样成为整个美国的大boss，无怪乎很多人将他和希特勒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意义上，英国脱欧公投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全民公投本身其实与民主并无内在联系，希特勒曾经发动过四次公投，得到几乎100%的支持，结果却是他的权力得到了进一步巩固。英国53%的民众投了“脱欧”，47%支持“留欧”，这里数字的重要性其实主要不在于民主政治之所谓“多数决定”，而更多地在于它结束讨论的决断性质。平庸的政客为了自己的权力武断地发动公投，愤怒的普通民众用一锤定音的方式决定了国家的未来，无论有什么反对意见，一概到此为止。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民主所遭受的挫折，而不是像其领导人(卡梅伦)说的那样是民主的胜利。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川普在初选中势如破竹，成为下届总统的共和党候选人，也让很多美国人背后生出不少凉意。曾经是西方民主先锋的英美从此就要转向下坡了么？也许不至于，但起码非常值得关注。
（作者：段德敏；编辑：胡子华、张宁；文中图片皆系编者所加，图片来自网络。为阅读方便，已删去原文中的参考书目。本文系腾讯思享会独家约稿，其它媒体未经许可，不得转载。）